【改编】大鱼(spn gen文一发完)

我从头哭到尾,草

甜辣喷香年糕芝士火锅:

作者:罗手

分级:pg-13

Summary:“我们都知道结局会怎样,我们其中一个会牺牲——或更糟……告诉你我知道什么,我会战死,因为那就是等待着我的结局,那是我唯一的结局。我想让你走出这一切,我想让你有一个生活。找个老婆,生几个孩子……还有孙子,活到长胖,变秃,并且吃伟哥。那才是我理想中的结局。也必须只有这一种结局。”——Dean·Winchester

全文改编自电影《大鱼》

警告:套梗;pre-slash;角色死亡;大量原创人物;sam/ofc

 

    是洁西卡接到的电话。当时我们刚刚走进房门,我还胡乱地想在大衣的束缚下挣脱出来并且顺利放下手上的东西——一切食物还有相当数量的婴儿物品。洁西卡走过去接起了电话。“是你妈妈。”她捂住听筒用口型对我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会得到什么消息。

    当晚,我们已经坐到了回家的飞机上,加州直飞堪萨斯劳伦斯。洁西卡疲惫地靠在我肩膀睡去了,她不该来的,她已经怀孕5个月了。但当她看着我,温柔地坚持必须要陪我一起的时候,我无法拒绝。我也无法入睡。

    我醒着,似乎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然而我不是。我看着飞机上的乘客,在我前面有个孩子,同我一样没有睡去,他在用头顶灯和小桌板做着手影游戏,那影子一会儿变成一只鹰,一会儿变成一只狼。爸爸也曾那么做。

 

    他的手影在夜灯下扭曲成巨大的一团,一只大狗,吐着舌头气喘吁吁。我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有些害怕又太过信赖爸爸在这里于是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那时候我5岁。

    “今晚想听什么故事?吸血鬼还是地狱犬?”爸爸一边说,一边动动手指,墙上的狗皱起了鼻子。

    “有Dean的那个。”我乖乖回答道。

    “孩子,”爸爸笑了起来,“你知道Dean会出现在每一个故事里。”他抽动手指,墙壁上狗的影子把舌头伸进伸出。我着迷地盯着它。

    “地狱犬的那个。”我小声说。

    然后就是最不可思议的冒险故事了,爸爸和Dean,他的哥哥,他们是一对猎人,不是猎杀动物的那种,而是猎杀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包括那些大得吓人,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地狱犬。他们在全美国游荡,无拘无束又勇敢万分,从邪恶的东西手中保护别人。虽然我那么爱这些故事,但通常我坚持不到故事结尾就渐渐睡去了。

    “希望你别感到害怕,儿子。”有时候我能隐约感到爸爸亲吻我的额头,然后这么说。

    我不会的。每次我都想睁开眼睛回答他。我不会害怕,因为你和Dean叔叔会保护我。但每次我只是陷入沉眠,一夜好梦。

 

    转天上午我们按响了家里的门铃,过了一会儿妈妈才过来给我们开了门。她紧紧拥抱我,然后是洁西卡。她看上去还好,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这真是让我大松了一口气。洁西卡要我陪妈妈去车上拿行李,而她先进去了,她用眼睛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是我与家人之间独处的时间,她多么棒,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

    “放弃化疗,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医院的意思?”我抢先一步拿了箱子,根本没让妈妈沾手。

    “是医院,亲爱的。”妈妈说,“你爸爸一直很配合治疗的,你知道。”

    是的,当然。我没愚蠢到认为爸爸会自己求死,但从他最初得病以来,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也再明确不过:他没想过自己可以活下去。我们沉默了四步的时间,然后我问:“他还剩下多久?”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别这么问,还不到时候。”妈妈回答道。

    进屋之后,妈妈让我拿水给爸爸送去。“你得想办法让他喝点,哪怕他拒绝。”妈妈说。我的心立刻抽紧了,原来不是还不到时候,是已经太快了。把水接过来的时候,我吻了她的头发,努力忽略她发间一如既往青草、布料和阳光香气中夹杂着腐朽的味道,这味道不是来源于她的,我努力忽略这些。

    拿着杯子走上楼时,楼梯侧面的照片墙让我好受了一些,看着照片,我甚至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以前在家住着的时候我超级讨厌它们。楼梯第一阶,爸爸抱着一个婴儿,俩人都在傻笑,一模一样的笑容。每上一阶,那个婴儿就长大了一些,爸爸也变老了一些。楼梯最后一阶,爸爸搂着一个穿着毕业服带着学士帽的大男孩,俩人都在傻笑,一模一样的笑容。这都是我。走上楼的这十几阶台阶就能参观完我的大半个人生,我曾讨厌这个,Mary也是,于是最后剩下我的照片挂满了这里,因为毕竟我是哥哥。但爸爸简直狂恋着这片照片墙,他毫无道理地喜欢着许多电视上宣传出来的那种生活的东西,你知道,apple pie那种,照片墙啦,平整的草坪啦,洁白的篱笆啦,一只大狗啦,堆满杂物的车库啦。同时,他能凭空从头脑里拎出来那么多诡怪绝伦奇思妙想的历险故事。我爸爸是个谜,而我也许没有时间解开他了。

 

    在走廊上我迟疑了一阵。我盯着手里的水杯,如果推门进去,躺在床上的是个枯瘦干瘪的老人,脸颊凹陷,手指脆得像麦芽糖,我该怎么办?最终我决定先进去再说。并没做深呼吸什么的,那太傻了,我直接走了进去。

    太好了,那不是什么等死的老人,那是我爸爸。半躺在床上,从头到脚几乎填满了整张床,脑袋下垫了至少三个枕头,身体把被子高高拱起,露在外面的臂膀宽阔结实,棕色的头发安静地覆盖在额前,只有鬓边显出几片白色,爸爸安静地睡着,毫无疑问这就是他,这只是他。

    “爸爸?”我叫他。

    他立刻睁开眼,斜长的眼睛眯起来,当他思索的时候总会这样做,他似乎思考什么思考了一阵,才把焦点对在我身上,我对他挥了挥手。

    他搭在床上的手略微动了动。“你要来点水吗?”我说着,并走了过去。他就着我的手用吸管吸了一口,喉咙艰涩地移动着。

    “没想到你能来,John。”

    我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洪亮有力。

    “只是还不到时候,John,你来的太早。”他说,“现在我还用不着走。”

    “真的?”

    “当然,天使们告诉我的。”

    “……哦,你说过,在故事中,天使不总是说实话。”

    “他们没必要在这上面骗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从旁边把椅子拉到床前坐下,放弃了与爸爸很可能会开始的争执。

    “而且当时,在那个时刻,关系到关闭天堂之门的大时刻,他们更不会骗我。他们告诉了我我的结局,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我附和而敷衍地点点头:“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奇妙的结束。”爸爸瞥了我一眼,“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我看着他,意识到等到“到时候”,等到我看着他停止呼吸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我开口:“爸爸?”

    他也看着我,绿眼睛在室内有些暗淡,我回忆起在阳光下时他榛绿色的眼睛里是如何明亮并且夹杂着一丝一丝金色的纹络。

    “我想趁我在这的时候谈一谈。”

    “你是说,趁我还在这。”

    我耸耸肩:“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真实的,和编造出来的故事。关于怪物,关于Dean……关于你。”

    他瞪着我,我几乎没忍住翘起嘴角。能再看到爸爸那副表情真好,那幅…被我和Mary私下形容为bitchface的表情。这表明他不想谈这个,我有点恼火又那么想笑。

    “dude,你可以告诉你的孩子他爷爷是个疯子。”他恳切诚挚地看着我,然后撇撇嘴嘟哝道,“我可不想临死前还跟家人纠缠信任问题。”

    “你应该亲自告诉他。”我说,并起身接过他只喝掉了一半的杯子和擦过因吞咽困难而流下的水的纸巾。

    我已经起身准备离开,可我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而且,你说过你不会死的,爸爸。”我说。

    “我是说,这,”他动了动困在被单下的四肢,“我不会这样死去。在你出生之前,我周游了全美国——不止一次,见识过各种各样怪诞诡谲的事,而我的结束比他们都要更离奇。”

    他朝我眨眼:“相信我,孩子。”

    我歪歪头,端着杯子直接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我停了下来。有洁白的光从一扇门缝中透出,那是我的房间。我已经近十年没在里面睡过了。上大学后的每个假期我都花在了旅程上。最一开始是美国境内,也许是爸爸的那些故事在召唤我。他从未透露过确切的地点,但总有些蛛丝马迹——某个因为主人即将搬离而开始闹鬼的古董旅馆,某个新建的住宅区因为虫灾而被迫关闭,某个外表看起来正常但只接待男巫女巫的酒吧,某个脏兮兮的汽车旅馆——我总希望着,旅游途中,有时候与年长的陌生人闲聊起旧事,或者和同龄人聊到当地传说,会有人告诉我曾有一对兄弟,其中一个个子高的引人注目,短暂地停留过这里,当他们离开后本地的怪事就停止了。旅途结束后我希望,回家和爸爸聊起某地的水果市场或者图书馆的时候,他会笑着点头说他也去过那里。然而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得太远,我去过大洋彼岸,去过肤色语言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走得远远超过爸爸那辆旧黑斑羚能开到的地方,而且再没来得及回来。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我险些以为我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孩子,闷闷不乐,竖起耳朵等待自己久未归家的父亲回来的声音。然而没有,房间空无一人。

    我曾经长时间地待在这里,被迫的。8岁那年我骑自行车的时候翻到了水沟里,断了两根骨头。

    “班纳医生说我要在床上躺整整两个月。”我躺在床上,低声抱怨,因为疼痛而发着抖。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有一种怪物叫做列维坦。突然之间,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世界上。他们很聪明,非常、非常的聪明。列维坦没有像其他怪物一样简单地杀人,而是渗透到我们中间,试图完全控制人类……他们可以变形,只要碰一下别人,就能变成那个人的样子。Dean和我对他们束手无策,圣水、盐、纯铁……我们试过了一切的方法。那一次,我们用吊起来的汽车把列维坦压成了肉泥,可它还是恢复成原样,而且更糟糕的是,Dean受伤了,他的腿断了。”

    “就像我一样吗?”

    “就像你一样,儿子。他躺在破烂的沙发上一动不动,靠炸洋芋和芝士汉堡过活,不管需要什么都扯着喉咙开始叫我,有时候他嘴里还含着食物,就在开着的电视前睡着了——你可不要也这么做。你猜怎么着?三周之后,他自己跳了起来用一把电锯拆掉了石膏。”

    “那些怪物……后来你们杀死列维坦了吗?”我皱着眉头问

    爸爸笑了起来:“当然了。是bobby研究出来的,他总是有办法。能杀掉列维坦的唯一一样东西,他们唯一的克星……”他长长地停顿了一下,在我催促后才继续说,“……是磺酸钠。”

    “那是什么?”

    “一种化学试剂,存在于所有的肥皂、洗洁精、去污水里面。列维坦是一群脏东西,他们受不了这个。”

    我想象了一下爸爸像妈妈那样拿着清洁剂和抹布对付怪物的样子,乐不可支。我已经不再发抖了。

    “我三周之后也能好起来吗?像Dean叔叔一样。”

    “当然了。你和他一样,是个强壮的Winchester。”

 

    晚饭的时候,Mary才风风火火地回来,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她肯定不是从学校回来的。不过既然父母都对此不置一词,我也就假装对我妹妹逃学毫不在意。她依次拥抱了妈妈、爸爸、我和洁西卡。坐下来的时候她在爸爸身边和洁西卡身边犹豫不决,最后他们三人干脆坐在了一起。我从厨房帮妈妈端盘子这段时间,Mary已经小心翼翼地摸着洁西卡的肚子问了至少5遍:“什么时候出生?”

    我的名字叫John,我妹妹叫Mary。这分别属于我们的爷爷和奶奶。说真的,爸爸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的时候不觉得变态吗?给一对兄妹起一对夫妻的名字。

    一次我忍不住这么问了。而他只是哈哈大笑,说这是家族传统。

    去他的家族传统,我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一个爸爸那边的亲人。他们都死了。一个都不剩。连照片都没有一张。

    当然,这话我可从来不敢当着爸爸的面说。这太混蛋了,尽管这是真的。还好他还拥有我们。但我们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而Mary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人认识到这一点。大家在餐桌上言笑晏晏。在Mary的追问下,洁西卡说起我们去印度旅行途中吵架,她偷了我的护照的趣事,他们哈哈大笑。

    “说到印度,你们是否知道那里的真相女神?”爸爸说,“她出现的地方,一切要求真相的人都会从别人口中得到最真实的回答——那通常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他们的结局大致是精神崩溃,成为真相女神的食物。”

    我当然知道。一个愚蠢的女孩,在分手后为了所谓的真实用猫头骨,摩洛哥豆蔻种子和荚莲树皮召唤出了可怕的神灵。最后当然,爸爸和Dean把她杀死了。然而Mary说道:“哦,给我们讲讲,爸爸,你和Dean也中招了吗?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案子的?”

    我停下叉子,嘴里的食物索然无味起来。

    晚餐结束后,妈妈和洁西卡送爸爸上楼回房。Mary在走廊里把我拦住。

    “John。”她用手指点着我的胸口,小声而严厉地说,“当爸爸说话的时候,你要认真听。”

    我皱起眉头,又觉得好笑,Mary比我小了整整十岁,或许是因为过大的年龄差——她8岁的时候我就离家上学去了,又或者,最根本的,是因为性格不合,我们这对兄妹的感情只能说是平平淡淡。而她现在居然想要教训我?

    “我倒是忘了,Mary。”我抱起双臂,“从小你就喜欢爸爸的故事。甚至当爸爸不在时,你常常缠着我讲。不过我没想到到了现在你还是他最忠诚的听众。我实在不理解,你对他没有任何疑问吗?”

    “起码这样叫做一个孝顺的孩子!”

    我忍不住对她发火:“你真的相信那些故事?Mary,你已经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而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她比我火气更大,怒气冲冲地向我低吼,“怎么还像个自私的混蛋!你总是任性妄为,根本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

    我被她打断了,被她的气势逼住,后退了一小步。Mary翻了个白眼。 

    “我当然和你一样不相信,女神、魔鬼和变形怪?开什么玩笑。可如果爸爸喜欢讲述这些,我会整夜整夜听下去!跟他争辩,让他承认那只是些故事...有什么好处?!”

    她跺着脚走了。我叹了口气,把脸埋在手里。

 

    上楼之后,我蹑手蹑脚摸到爸爸房门外,门虚掩着。

    “……我泪流满面,一点都不夸张的说,我哭得能把自己淹死。因为手指颤抖得太厉害,我迟迟没有扣下扳机,但我用枪对准了那个机敏、聪慧,有魅力的女孩。

    Dean一般是先开枪,后发问的那个。可这次他趁机拦住了我。‘等等,Sammy。’他说。我因为泪水盈眶看不太清Maddie的样子,可Dean看得一清二楚。‘她跟以前那些狼人有些不同。’Dean说着,按住我的手臂。”

    爸爸的声音停了下来,我在漆黑的走廊里靠墙坐下,听到洁西卡给他倒了一杯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不幸被狼人咬了的女孩,当Dean和爸爸发现了她的变异后已经太迟了,狼人的转变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不得不杀死她,但最终并没有人死去。我安安静静地听着。

    “然后他蹲下去捡起一根树枝,吹出长长的口哨。”爸爸的声音和房里的光线一起从门缝里透出来,“在Maddie凶恶地用手刨地,呲牙望过来的时候,Dean把树枝远远丢了出去。瞬时,她动了起来,不是向我们扑过来,而是往树枝的方向跑了过去。她的速度比树枝快多了,树枝还没落地她就腾空跃起叼住了它,然后轻快地跑回来,吐着舌头把树枝放到我们脚下,愉悦地摇着尾巴。”

    “哇哦。”洁西卡说

    “就在当晚,我发现,是人类或者是怪物,它不取决于命运或者什么邪恶病毒、恶魔的力量,它只取决于你的内心。”

    “我喜欢你的故事。”仅仅听到声音,我就可以想象洁西卡此刻微笑的样子,“我也喜欢你。”

 

    夜里她躺在我怀里的时候,还是那样笑着。

    “你很少说起你爸爸的事。猎鬼,狼人,他的故事,这些你都没跟我说过。”

    “因为那些并不是真的。”我回答道。

    “但那……好美妙。在你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这些温馨有力的故事长大的,不是吗?”

    我也微笑起来,翻过身子扭开了头。

    “你爱你父亲吗?”洁西卡从背后搂住我,用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

    “所有人都喜欢他。”

    “你爱他吗?”

    我把头扭了回来,静静地看着我的妻子。也许我不该说,也许我不该抱怨,也许这只是我的问题,因为我是个任性妄为的、自私的混蛋。然而……

    “……在我成长时,他常常不在家。也许,我忍不住觉得,他在某处还有另外一个家庭,另外的妻子和孩子。当他离开我们,他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和他的家人生活在一起……直到妈妈怀上了Mary,我才停止了这种想法。”

    我摸着洁西卡的小腹:“你怀孕后,我非常、非常高兴。我从来不会想要离开你和孩子,我甚至不能容忍自己有这种想法。但那时,妈妈怀孕时,爸爸……”我斟酌着措辞,“爸爸他有些惊慌失措。他坚持要去做B超,为此不惜找了黑医。报告结果是个女孩,爸爸才松了口气,相当高兴地对我说我要有个妹妹了。但他仍旧很不安,Mary出生后,我隐约感到他并不希望我们关系太过亲密,我与Mary吵架要比我照看着Mary更令他放松。”

    “这并不是真的。”她伸手揉着我的眉头,我闭上眼用脸颊感受她掌心的温暖。

    “或许爸爸在别处没有另外一个家庭,或许……或许他根本不想要一个家庭。或许他更喜欢活在他的故事里,你知道,在全国自由自在地游荡,拯救别人,猎杀鬼怪。或许他重视那一份责任更甚于我们,或许,我们只是他的负累。”

    “这并不是真的。”洁西卡摇摇头重复道。

    “那么,什么是真的?”我轻声说,“他从未对我讲述过一件真实的事。”

    我们陷入沉默,相拥着抵足而眠。我觉得没有什么不满,每个家庭都多多少少有点独特的问题,我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从小到大,我得到的已经太多。再说,此刻伸出手,我就能把我的全部生活整个拥住,也没有其他缺陷了。

    可临睡前,我隐约听到洁西卡说了句:“你应该和他谈谈。”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下来。

 

    转天吃早饭时,我们都聚集在爸爸房间里。他今早起床有些困难,我们装作没有这种事,只是临时起意决定把盘子和食物端到这里。“爸爸,我想和你谈谈。”这句话从昨晚就在我胸口盘旋,不是像一只鹰那样而像是龙卷风,好几次我都是靠咬住舌头才把它闷在里面。我想我的烦躁不安表现得太明显了些,因为当我终于一时放松脱口而出的时候,妈妈立刻起身温柔而坚决地收走了爸爸动都没动过的早餐盘,洁西卡跟她同一时间起身说要帮忙,一直打着瞌睡的Mary直接蹦了起来,环视一周实在没可以插手的,嚷嚷着去倒水头一个跑出了房间。转眼间,只剩下爸爸和我面面相觑,叉子还拿在他手里。

    “爸,你还记得关于真相女神,你是怎么说吗?”

    他瞪着我:“我记得吗?儿子,我亲手把银匕首戳进了她的前胸。在我杀了她之前,她正面目狰狞地扑向Dean,要把他的舌头拉出来之类的……”

    “爸!”

    “怎么?”

    我抹了把脸,从椅子上起身坐到了床上,坐到了爸爸身边。

    “真相女神。”我强调道,“在你的描述中,她让别人听到真相。”

    “正是这样。”

    “哪怕真相会令人不快。”

    “哈,岂止是令人不快,真相甚至是致命的。那个可怜的女店员……”

    我直接打断了他:“真相不是致命的,爸,谎言才是。你从未告诉过我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你有一个英雄哥哥,然而我连他的照片都没见过。你用故事填满你的人生,你把故事当成你自己告诉我……爸,我根本,我完全不认识你。”

    我抬头看向他,爸爸看起来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既伤心又愤怒,他相当平静,我却无法面对他的平静,再次低下头去。

    “故事是用来哄骗5岁小孩的,而你的儿子已经不止5岁,我已经不止25岁了。对于一个成人,那些不再是故事,那是……谎言。爸爸,在我的一生中,你都对我说谎。而我相信你,我真的。我比谁都信任你,我相信你的故事相信得太久了,远远超过我应该相信的时间。当我终于意识到那些都是天方夜谭,我觉得我是个笨蛋,我只能离开这里,远远离开你故事的范围。”

    “你认为我说的都是假的?”爸爸的声音中没有破碎的迹象也没蕴含着怒火,他像是陈述某个现实一样陈述了一遍。

    我局促地笑了笑:“听着,爸爸。我自己的孩子,也将要出生。哪怕想到当他成人了却从未了解过我,都会令我肝肠寸断。”

   “你的孩子不了解你,会令你肝肠寸断,是吧?”他用那种声音说道,“John,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要……”我抬起头,我的情绪远远要比我认为的激动,“我想要真相。爸爸,哪怕一次,告诉我,不管是不堪的或者致命的,把真实的你告诉我。”

    “从你出生起,这正是我一直做的。”

    我想做个深呼吸,却忘记把气吐出来,只好搓着手。我点点头,试图笑一笑然而失败了。最终我一把夺过爸爸手里的叉子。“我帮你放到楼下去。”我几乎是逃离了这个房间,逃离了爸爸身边。

 

    接下来整整一天,我都没再上楼过。我帮忙清理家里的泳池,修剪疯长的草坪,重刷并钉实白篱笆。爸爸是这个家的秩序,一向如此,他喜欢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当他没有卧病在床的时候,我相信每一个草都在按照同样的间隔生长,这一向令人赏心悦目。我试着把它们修复成爸爸健康时的样子,为此满身大汗却收效甚微。

    就像我跟他的谈话一样。

    14岁那年,我试着让他向我证明Dean是真实存在的。出生证明、社保号码、墓地,什么都好。我甚至不要求Dean是个猎手,只要他曾是个活生生的人,我爸爸的兄弟,我的叔叔。而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我爱他,胜过世界上的一切。”

    当时我有点被吓到了。爸爸板起脸来的样子超级、超级吓人。是Mary救了我。

    “要超过爱我吗?”那时候她扬起脸天真地问。她5岁。

    爸爸一把把她抱起来吻她,吻得她咯咯直笑。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亲爱的,你是我从天而降的小天使。”

    上一次我想要跟他认真谈谈,是在我考上斯坦福之后。当我对大家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Mary跳起来大嚷大叫着“我就知道!”,妈妈轻声啜泣,然后拥抱了我。爸爸的反应有点奇怪,他哦了一声,仿佛这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一种古怪的神情掠过他的脸。虽然他立刻站起来祝贺我,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样的。

    他的反应让我以为我考上斯坦福没那么令他开心。但我错了。他要求送我去学校——他逼迫我答应让他送我去学校,爸爸一向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真的逼迫他的孩子。看来他真的挺开心的。

    虽然我其实并不想他那么做。有什么必要呢?印象中他极少送我去上学,也许他不是开心我考上了大学,他只是开心于他的拖累终于少了一个。再说,那些故事,还有那辆车,爸爸心爱的Impala。故事中爸爸和他哥哥正是开着那辆车在全美国四处历险。同他坐在那辆车上,一路上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些明显是编出来的故事,老天,我不能确定我会享受这个。

    可我猜错了,没有故事。他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对我介绍斯坦福大学里面的事:年代久远的鬼故事“那些都是假的,里面什么鬼都没有。我亲自查过,儿子”;历史悠久的礼堂,从中出来的名人;图书馆的暗层“你能相信吗?里面甚至有世界十大禁书”;周边好吃的小餐厅“我不确定这么多年后它们还在不在”,最疯狂的酒吧“对你去那没意见,儿子”……我目瞪口呆。

    “……你在那里上过学,爸爸,你也是在斯坦福读的大学。”

    他微笑起来:“没错。”

    这是个爆炸性的新闻。爸爸一看起来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样子,虽然他的工作只是汽修工但是……他的谈吐和见识,完全是个大学生才会有的样子。不过斯坦福?!我想都没想过。

    “我需要你知道这个。”他把车停在校门不远处的时候说,“我为了来这里上大学,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跟老爸狠狠地大吵,他威胁我如果走的话就永远不要回来,作为回应我把门摔到了他脸上。”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斯坦福!”

    “斯坦福。”他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咀嚼这个单词的重量,他眯起眼睛,“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年,独自一人,从未跟我家人联系过。”就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这是真的。这不是什么故事,爸爸在把他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我不自觉挺直了背。

    我记得当时我惊呆了,我的手搭在门把上迟迟没有拉开。我在等待爸爸继续讲下去,我希望听到他在这里生活学习的细节,为此我不在乎错过报道时间。如果爸爸真的开始讲述,我宁愿一辈子坐在车里听着,不去上大学也无所谓。但他没有继续。

    “我只是需要你知道这个。”那种刚刚得知我被斯坦福录取后古怪的神情再次浮现到他脸上,“我亲自送你来,只是要你知道这个——我百分之百的支持你,孩子,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

    他拍拍我的背:“去吧,自己去吧。我只送你到这里,好好干。放轻松,小老虎。”

    每一次都是仓促地结束。那时候我不懂,然而现在我明白了,谈话对于爸爸来说不是必要的,我是个蠢货而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心不在焉地用网子捞着泳池里的青苔。

    网子划过,在露出的清澈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倒影,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至多比我大一点,他正站在我身边,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我们的视线在水面的倒影中相接了。我惊叫了一声一下子丢掉网子猛地向后跳,跳出去的那一瞬我就后悔了,从倒影判断,我一定会结结实实地撞在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身上。

    沾满青苔的网啪地一声掉进水里,波纹层层荡开,等水面平静下来,年轻人的影子早已消失了。我直接跌坐在草地上,按住砰砰乱跳的心脏,谁都没有撞到。

 

    “嘿,抱歉,哥们,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反应。”

    我抬起头,是Mary,她向我伸出手。

    “我本来想悄悄接近你身后吓吓你的。”她耸耸肩,“刚刚靠了过来你就跟见到鬼一样。”

    我拉住她的手站了起来。不,刚才我见到的人影,绝对不是Mary。我吞咽了一下:“没什么,是……水里有什么活的东西,吓了我一跳。”

    “恶!”Mary厌恶地皱皱鼻子,“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把它从头到尾清理一遍了,老哥。不过等等,”她拉住我的手没有松开,把我往外拽,“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

    她一直把我拉到车库里,我们进去后Mary特意探头望了望四周有没有别人然后放下了卷门。我帮着把灯拉开。看来自从爸爸病后,他们把车里当成了杂物间,四周的架子和桌子上凌乱着摆着各种盒子、散落的纸张、各式工具等等。在这一切正中的是Impala,漆黑而崭新,在车库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她流线型的身体映出我和Mary的面容,后者一脸得意地朝我微笑。

    “她美呆了,不是吗?”

    我忍不住用手指划过车身。这车车身长而巨大,但又与巨大毫不相符地灵敏,就跟爸爸一样。小时候在爸爸开着她离开之前,他会几个小时地独自一人待在车库里,给车清洁打蜡,给她换上从全国各处淘来的零件。我本以为现在的impala会在渐渐蒙上的灰尘慢慢生锈——就跟爸爸一样。她比我期待的要好上太多。

    “爸他从来不许我们多碰她。”我微笑道,“还记得吗,那次我带你在车库里捉迷藏,把底盘划出一条道子。爸爸几乎是把我们吼出了这里。”

    “今时不同往日,John。”Mary拍拍我的肩膀,“猜猜我18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不会吧?爸把他的黑美人……”

    “送给了我。”Mary说,“现在她只是我的宝贝了。我得说,我跟她待得越久就越是喜欢她。”

    她示意我绕到后备箱那里,拧动钥匙把它打开。“看。”Mary指着一个地方,“我记得你曾怀疑过Dean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立刻就因为我看到的而热泪盈眶。我“哦”了一声。我妹妹贴在我身侧。我们一起看着那四个字母,两个名字:D.W和S.W,它们贴得很近,歪歪扭扭,笔画深一下浅一下,很显然是出自两个孩子的手笔,其中一个要比另外一个大上那么一点,力气更多,因为D.W要比S.W深一些,年纪较长的也是较为毛糙的那个,因为D.W同时比S.W歪扭得更厉害一些。

    “我想我会喜欢他。”Mary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我会喜欢Dean。你说,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她仰起头。

    我凝视她的时候,莫名想到了那个幻影,那个幽灵,那个水面上看到的年轻人,想到了他棕金色的头发和金绿的眼眸。

    “也许他是个很英俊的人。”我低声回答,“也许他会像你。”

 

    “谢啦,老哥。”Mary砰的一声盖上了后备箱盖,“我知道我很漂亮。”她凑近车窗搔首弄姿,“是个男人的话,我也会是最辣的那种。”

    “那是因为你随了我。”我推了她一把,两个人都傻兮兮笑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妹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或许是迷信吧,但我觉得爸爸送给我impala和这件事是有关联的。”

    我示意我在听,等着她说下去。

    “事实上,两个月以前我把demo寄到了洛杉矶,一周前他们给了我回复,希望我能去一趟。”

    “喔。这真是……这很棒,Mary。”

    “当然啦,以后你会有个摇滚明星做妹妹。”她着迷地拍着impala的顶端,“我想要把她开走。因为当我得到了一辆棒透了的好车,我也得到了远行的目的地,他们是结伴过来的,理应跟我一起结伴而行。你觉得,John,爸爸会放心让我把她开走吗?”

    她望着我,一手搭在车窗上,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可嘴唇颤动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我一步一步向她挪过去,直到将她拥入怀中。

“嘘,当然了,Mary。你是最适合的那个。”我低声说,一遍一遍抚摸她的后背,轻吻她的头发。在我怀里,Mary哭得喘不过气来。

    “该怎么…hell…怎么承受……不能……”她断断续续从嘴里吐出单词,时不时被抽噎打断,“生活……失去他……”

    “It’Okay,Mary,会好的。会好起来的。It’s Okay.”我重复着,直到她停止抽咽,呼吸声渐渐平稳,直到她抬起头来,仍旧泪眼迷蒙鼻尖通红,但已经有气力展露一个真正的笑容。

 

    吃完饭后,我一个人又折返回了车库。外面的院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打算把混乱的车库整理一下。如果说Impala不久之后就要轰鸣着冲出这里的话(以Mary的性格,肯定会这样的,她从来不懂得平稳地开车),我可不希望它的身后全是尘土飞扬。

    我把桌上地上的纸一张张捡起来摞成一沓,夹在文件夹里。就在这时,那张纸跑进我手里——一份离婚协议,其中一个名字毫无疑问是爸爸的。我发誓我不是有意看到内容的。但当我看到后,10分钟内我就开车驶向了特拉华州的派克河。几小时后,当我敲响Becky·Rosen的房门时,那张纸正捏在我拳头里,皱巴巴地。

    很快门便打开了。应门的女人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甚至有些佝偻。我一下子就把那张纸藏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说:“请问……额……我想我找错门了,对不起……”

    然而她费力地抬头仰视我,皱着眉头:“……John?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用拳头捂住嘴,惊喜得眉毛都飞了起来,“John,是你吗?!”

    “……冷静,女士。”我不得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以防她突然晕倒。她顺势整个人靠在了我怀里,环住我的腰。

    “我就知道!我知道当你发现后,一定会过来的!”她突然从背后一把夺过我抓着的那张纸,展到眼前,“快进来。”她强硬地又推又拉让我进屋,把我按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开始觉得不舒服,她的家里没有一扇开着的窗户,都用厚重的窗帘遮盖着,当门关上后,简直没有一点光亮透进来。我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勉强维持着礼貌,在从这位过于激动和神经质的老妇人手中接过水的时候客气地笑了笑。

    看到我的笑,她一下子捂住了胸口:“哦,你简直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她坐到我旁边,膝盖碰到了我的膝盖,这姿势太过亲昵,距离也过近了。我本来想不动声色地挪开,谁知她把那张纸平铺开放在我膝盖上,笑容灼灼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疑问,John。不过首先,我正是Becky·Rosen本人,一点都没错。我知道,作为Sam的前妻我太过……其貌不扬,但是这上面的都是真的。”她指了指我膝盖上的离婚协议书,“我知道你是谁是因为我始终关注着Sam,自从他停下来之后……”

    “这么说,”我不得不打断她,“你曾经是我爸爸的妻子。”

    “是的!”她紧紧攥着拳头当胸一挥。我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没辙过去。

    我已经充分了解了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弄清楚爸爸的第一段婚姻为什么会结束,这个女人,太可怕了。那么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以及,她对我爸爸了解多少?

    “哦,我们的开始是一场错误。爱情魔药,就是那东西让Sam昏了头,我亲自让他喝下去的。”她仿佛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耸耸肩开始了回答,“为此我把我的灵魂卖给了恶魔,但最终也正是我亲手把那个恶魔引到了陷阱中去让Sam和Dean……”

    “等等!”我设想过一千种答案,而她说出的超过了我最狂野的想象。我举起双手,“什么?你说什么?”

    “好吧,我从头给你讲,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她狂热地看着我,“也只有我能这么做,我是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一个了解所有故事的人,甚至比Sam本人还要知道更多。”

    “一切要从上帝创造人类开始……”她没等我有任何回应,就陶醉地讲了下去。我瞪着她,考虑要不要立刻起身就走,暗暗评估她的力气够不够强行留住我。

    当她讲到丘比特令我祖父和祖母——John和Mary相爱的时候我几乎就要这么做了。然而随即,她说到劳伦斯的大火,Dean如何抱着Sam跑出来,然后22年后,深夜中Sam抛下自己快要结婚的女朋友和未竟的学业跟Dean走了,仅仅是因为他开口要求。我又把屁股落回到沙发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没能再动弹一下,一个一个的词汇快要把我击倒。死亡、幻觉、黄眼恶魔、超能力、交易、死亡、另一个交易、地狱犬、死亡、恶魔血、天使、封印、天启、死亡、路西法、米迦勒、更多的阴谋、死亡、自由的意志、四骑士、牢笼、死亡、放手和失去。自始至终我没能插话,Becky以一种信徒说起圣经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也许她只是想说,我听不听都无所谓。但我听进去了每一个字——我没想过要插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孩子,我并不知道全部的事,我知道的只是某一个结局。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最后留在人间的是你父亲而不是Dean。但我知道如果说世界上还需要有一个人,仅仅一个,唯一的一个,必须知道这些事情的话,那么那个人应该是你,John。”最后她说。

    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好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这和爸爸告诉我的故事完全不一样,他告诉过我的全部,只不过是两个年轻小子端起猎枪行侠仗义。

    “现在有两个人了。”当我终于能够发声时,我指了指她和我自己说道。

    “不,只有一个人。”她盯着我,“已经过去了太久。早在被你掌心的汗浸湿之前,我们的离婚协议书早已发黄干枯,我比它还要脆弱,John。我早已不在人世。从进门后你感到冷,并不是因为窗帘太厚没有光线,而是我。”

    “我是一个鬼魂。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鬼魂,专门留在这里等着你来,为了告诉你真实的故事。”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吞咽了一下,却没咽下任何东西。Becky带着神秘又欣慰的微笑看着我,鼻尖的阴影近乎尖刻。

    然后她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拉开了窗帘,晚霞顿时洒了进来。光线并未穿透她的身体,而是留下了结实的影子。我松了一大口气,但同时心狠狠一沉,瞬时难过得差点哭出来。

    “孩子,如果是你爸爸在这,他也许会告诉你这样的故事。”好在她并未意识到我的异样,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道。

    “那……那么……”

    “我是个活人。惊讶吧?”她向我摊开手,“没有怪物,没有恶魔,也没有猎人。”她怜悯地看着我,“没有天堂,没有地狱。当然,仍旧有人死去。但他们现在全部沉睡在坟墓里安息。”

    “最后还有一点要告诉你的,假若你还在意的话。我跟你父亲的婚姻完全是个错误,完全是我的错误,因此很快我们就结束了。曾经我以为他的一生会那样下去,他绝对不会为了谁停下来,你向我证明我错了。”

    “如果你是来寻找答案的,John,我没法告诉你。相信Sam是个疯子,还是相信Sam是个英雄。这一切只取决于你的选择,孩子。”

    “我相信你会做出对的那个,因为这是家族传统,每一位Winchester都是这样。”

    “他们选择了家人。”

 

    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觉得头有平时的十倍重。走出一段路后,回头望去,Becky在窗口目送我,我向她挥手致意时,她踮起脚尖朝我兴奋地挥手。再回头看去,窗帘低垂,透过窗户能看到屋里阳光和影子,却没有人,Becky已经不在那里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脑子还是乱糟糟的。用钥匙开门时,我没意识到不对,没意识到现在这个时间家里不可能没人给我应门。我昏昏沉沉地脱下大衣,摸索着上了楼,轻轻喊着:“妈妈?洁西卡?”

    然后我突然惊醒过来,直接奔到爸爸房门前一把把门拉开。他不在那里,床单留着他睡后凹陷下去的身体轮廓,但他人已经不在那里了,谁都没在。

    我飞奔下楼,赶到医院,在医院大厅撞见了洁西卡,她守在电话前一遍一遍拨着家里的电话。看到我后她立刻拥抱了我,安抚着我的后背。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因为忍住哽咽我没能问完。

    “他还没有醒过来。是中风。班纳医生、你妈妈和Mary正在楼上。”洁西卡回答道。

    我松开她,匆忙吻了下她的脸颊示意一切都好,半拥着她一起上楼。在楼梯口我们遇上了Mary,她双眼通红。

    “妈妈还留在楼上,她说要跟爸爸单独待一会儿。等她下来,我们打算先回去。”她擤了下鼻子,“班纳医生说太多人留在这是没用的。”

    “我会留下来。”我帮她擦了擦眼泪,“我留在这里而你……帮我照顾好妈妈和洁西卡,好吗?”

    她点点头,投入洁西卡的怀里。我越过她爬上了楼梯。

    几乎我刚上楼,妈妈就从爸爸的病房里出来了,她向我摇摇头。于是我知道了他还没有醒来,而且也许……

    “万一他醒过来,我应该在这里陪着他。”妈妈说。

    “不。”我拥抱她,“我会留下来,你跟着洁西卡和Mary一起回去,她们需要你。”

    “你要给家里打电话,如果有什么……”

    “当然,我会,我会的。”

    于是她们三个带着眼泪离开了,我坐在爸爸身边,两个干枯的人。我翻看着爸爸的病例,看着加诸于他身上的一切伤痛和困苦。生命的最后这段日子,他因为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来的旧伤——正常人根本不会在那种程度的伤中存活下来——备受折磨,尽管如此在他终于要迎来终结的时候我仍旧无法做到为他高兴。我一边盯着病例,一边紧张地盯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我相信这个胜过机器窗口绿色的数字,哪怕数字归零了,只要爸爸还在呼吸他就还活着,还是那么强壮而不可摧毁。我一定是盯得太久,这两者在我眼前渐渐晕成了一团。

    当我头一沉醒过来,我把目光挪到爸爸那。“爸?”天哪,他睁着眼,不知道睁了多久。我叫他,他却没看向我。“嘿,爸爸,要喝杯水吗?来点水怎么样”我凑过去温柔地说,手指伸向了医护铃。

    他用一声濒死的呻吟阻止了我。“你想要什么?你需要我怎么做?”我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告诉……我……”

    我几乎把耳朵贴紧他的嘴唇,才分辨出来这么一句话。

    “告诉你什么?爸爸?我……要不要我喊护士过来,或者妈妈?”

    然而他用目光把我盯在座位上。

    “告诉…我……”他勉力重复,“……结局……”

    哦,又是那些故事。我本该这样想。但我太悲伤了。我根本不敢把悲伤表现出来,因为爸爸此刻是如此的脆弱,像是哪怕我的悲伤都能将他压碎。他一把把我举起来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事实上,那些日子确实不远——他六年前在我的婚礼上还这么做了。从小到大,他始终是个孔武有力强壮得吓人的样子。天哪,我不记得……我不知道爸爸也能这样……我无法拒绝这样的他。

    “不,我不知道结尾……爸爸,你从未跟我讲过这些。我不知道天使们说了什么。”我嗫喏着说。

    他只是无言地,期盼地,迫切地看着我。

    “好吧。”我不安地蠕动了一下,“我可以试试,但你得帮我,爸。你得帮我起个头。”

    他颤抖着:“就从……这里。”

    “好。”我迅速答应,“就从这里,在这里……你。你躺在病床上,就像现在这样,而我在旁边睡着了。我睡过去,但仍旧留心着你,所以当我听到你有动静的时候我很快醒了过来。你的呼吸器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说实话我吓得要死,立刻就要伸手按铃叫护士过来,就在这时你阻止了我。”

    “你伸出手直接把我的手拦住。‘别傻了,孩子。我根本不需要这个’你一把拽掉呼吸器挺起身子半坐在床上对我说道。我……我完全看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候又是你向我下达了指令。”

    “‘快!’你说,‘我们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我不知道来不及什么,但在你挣扎地下床时我上前帮助了你,我把你抱了起来放在轮椅上,推着你往外跑。”

    “‘快!快!’你不断催促。我跑得越来越快。突然那些护士医生们出来,他们想要拦住我们……没错。‘拦住他们!’他们就是这样喊的。一边喊一边向我们跑过来。这一切……天哪,这一切都太刺激了,爸爸。”

    “眼看他们就要追上我们了。这时我看见妈妈和洁西卡在电梯口冲我们招手。我推着你跑过去,她们手拉着手,都微笑着,妈妈看起来很难过,但是当你拉起她的手,吻着她无名指的戒指时,她那么快活地笑起来。你们的脸因为深爱彼此而放光,我从未见过另一对像你们一样恩爱的夫妻了。”

    “‘快!’妈妈和洁西卡也催促着,‘我们会帮你们拦住他们。’于是我推着你进了电梯,电梯飞快地下降,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到了大厅,我推着你直接跑出了医院,我有点疑惑接下来要做什么。正当我们刚下了医院大门口的斜梯,一辆车一个急刹停在我们正面前。Mary从驾驶座上下来,蹦蹦跳跳地,嚼着口香糖。她这个时候本该在睡觉……哦!不!不!外面不是此刻、不是黑夜,不知道为什么外面阳光灿烂,就像是四月份最好的日子中总会有的那样,你知道的爸爸。Mary这个时候本应该在学校,我们应该责怪她逃课的,但是我们没有,因为那辆车,爸爸。停在我们面前的那辆车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漆黑流线的车身,引擎的轰鸣声。她太美了,你的impala。”

    “Mary走过来弯下腰拥抱了你,她看上去那么喜悦。我们合力把你抱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你的头靠在车窗上,我还想办法把轮椅放进车后座。Mary阻止了我:‘别傻了,他根本不需要这个。’确实,你看上去不一样了,爸爸……你精神焕发。你那些因病留长的刘海,它们蓬松而有光泽地盖在你的额头上,你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有酒窝。你简直像个二十多岁的小伙,甚至比我还年轻。”

    “我坐上驾驶位,转动钥匙点火。她在身下的震动无与伦比,我真得这么说。她完全是个宝贝。‘来点音乐,huh?’我转动收音机的按钮,稍微有点不熟练,因为你知道的爸爸,这是辆老车,现在的车跟她不一样。它们没一辆比得上她。”

    “音乐响了起来。是……让我想想…是《Carry on my waywardson》,旧式摇滚,Kansas乐队,经典曲目,对吧?你爱这首歌,我们都爱。油门轰鸣声中,我们冲了出去,Mary在我们身后,从后视镜中能看到她在向我们挥手,还有妈妈和洁西卡。她们三个靠在一起目送了我们。”

    “这一路畅通无阻。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或许有,但是他们都在远远看到我们的时候让开了。路上的行人在我们飞驰经过的时候对我们点头。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他们都甘愿为你让路。在摇滚乐中我们一直开了下去,过了大桥,过了加油站,直到出了这个城市。我们仍然没有停止。最后我们把车开到了郊外的深山中,前面没有路了。我停下车,走过去为你拉开车门,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惊呆了,爸爸,因为——”

    “当你迈步下车的那一瞬间,欢呼四起。所有人都在这里,我是说——所有人。最前面站着的是爷爷和奶奶,不过他们很年轻,年轻,并且富有活力,爷爷温和地笑着,奶奶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拥吻。我刚才说我从未见过另一对像你和妈妈一样恩爱的夫妻,我错了,他们看上去比你和妈妈更深爱彼此。他们都在为他们的小儿子而骄傲。然后是Bobby爷爷,还是带着那顶愚蠢的棒球帽,‘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小子,我们或许可以像以前那样玩抛接游戏。’他说道,随后侧过身子让开了路。”

    “你顺着路走了下去。我看着你。你面前是一大片人群,黑压压的。每一个你帮助过的,每一个你拯救过的,每一个因为你而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每一个靠你的力量顺利走完一生的,人们聚集在这里。他们看着你,感谢你,向你鼓掌。有些老人干巴巴地坐在轮椅上,咂巴着嘴鼓掌,少年人挥舞着帽子吹出响亮的口哨。”

    “随着你的移动,层层人群向侧面分散开让出一条路,一条只为你而敞开的路。你顺着它慢慢走下去,人群在你面前分散开,像是船桨划开流水一般。你踏前一步,地面从你的脚下龟裂破碎,石头和土块大片地崩塌,露出更深层的,然后再崩塌——直到锁链和刑架、闪电和火焰、黑色和红色最后展露出来,恶魔从地狱中抬起黑色的眼睛望着你,他们在惨叫声中用更凄厉的惨叫喊出你的名字,有些恶魔要求你下去偿还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有些恶魔则跪地似在欢迎他们的君主。然而你继续向前。你踏前一步。”

    “云层从你脚下蜿蜒伸展直到与天际相接,在那里洁白的云朵分开,无尽的欢饮和喜悦从那里透出来,伴随着宽恕一切圣洁的光洒在你身上,天使从云层中探出头,低唤你的名字,告诉你你所做的值得你去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爸爸,你曾经关上了天堂和地狱的大门,但它们此刻都向你敞开,只为了你。然而你踏前一步,又是一步。直到站在最后面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冲你张开了双臂。

    ‘Sammy!’他愉快地喊道,声音中浸透了阳光。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非常透彻,像是春季正午的森林,他迎接你,任你一步一步走过来向他靠近,他始终张开双臂等待。然后你们拥抱。他结实有力地臂膀撑住你的身躯,就像小时候,就像长大以后,就像每一次一样。

    那是你的兄弟,你拥抱了你的兄弟。”

    躺在病床上的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似乎把一生中所有的叹息和微笑、欢欣和遗憾都舒了出来。我看着他,我知道此后,他不会呼吸进去什么了,他已经把自己同外界相隔开,不会再任凭任何的东西,哪怕是空气,进入到他的身体里。我擦掉眼泪看着爸爸。而他看着半空中某个地方,眼神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一样涣散。我确信他现在正看着的是他的哥哥。

    “我一生的故事。”我父亲最后说。

 

    我静静地哭了一阵。没太久。我简单整理了一下爸爸的衣服和头发,最后一次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我走到走廊上,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葬礼非常简单,正如我所说的,爸爸那边没有什么亲人,出席的只有我们以前的邻居和妈妈的姐妹等人……不过,有些事情有点奇怪。当时我没注意到,我太悲伤了,我们都太过悲伤,没有人能在失去世界上最棒的人后还能保持敏锐的注意力。

    有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男子,蓝眼睛,我从未见过他,他也不在邀请名单上。他莫名出现在葬礼之中,远远站着,满脸悲悯,葬礼还未结束他就消失了。我说消失……是因为正在我不眨眼地凝视他时,他突然不见了。不过考虑到当时我在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水落下,很可能是我眼花了。

    有一个带棒球帽的枯瘦男子,我怀疑他吸毒或者在做类似的事情。他情绪很激动,抱住我嚎啕大哭,混乱地吐出不成句的字眼,我能分辨出来的包括“Balls”和“Idiots”之类的,有阵他抽噎着抚摸我的脸,用心碎的语气说“John……oh,John”然后又是婴儿般的嚎哭。最后他不得不提前退场。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但他的哭声总让我想起狼的嚎叫。

    还有一个老太太。我没见过比她更老的人了,亚裔,皱纹快把她的脸淹没,然而她站得笔直,腰板挺得比洁西卡还笔直。她没有哭,我们握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不自然地泛白。“白内障。”她似乎觉察到我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人老了总是免不了的,是吧?”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她自己亦或是我父亲,只能潦草地点点头。

    她也在葬礼结束之前自己走掉了,没有人接她。这样一个老人孤身一人无人照看是很罕见的事。如果可以,我真想跟她聊聊——这三个人中的任意一个,真的,他们肯定知道关于爸爸的一些事。但他们来去匆匆,像是爸爸那些莫名的故事,快速地开头,又更快地结束了。

    于是葬礼结束后,我只是一个人待着,避开妈妈和妹妹偷偷哭泣一会儿。我没有一个人待太久,洁西卡找到了我,当然啦,她总是能找到我。她从背后抱住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当我的颤抖停止之后,我环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如果是个女孩的话就叫Deano。当时我这么想道。但我有种预感,这应该是个无比温柔的坏小子,热爱家人,充满勇气。他的名字或许可以叫做D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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